叙利亚:战争阴影下,连空气都是沉重的

20美元。一个月。这是叙利亚一个大学教授的薪水,可能还不够你在北京加一箱油。但这20美元,要支撑一个家庭的伙食、交通,还有残存的尊严。我问我的向导艾哈迈德,人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熄掉手里的烟,烟雾在昏暗的车里弥漫开,他说了一句我永远忘不了的话:“我们活着,但我们没有生活。”

我站在大马士革的街头,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历史的尘埃是有味道的。那是一种混合了千年古城的泥土味、街边烤肉的香料味、劣质柴油发电机尾气的呛鼻味,还有一种无法言说,属于战争的淡淡的铁锈味。空气是沉重的,像一块湿透了的羊毛毯,压在每一个人的肺里。阳光穿过厚厚的灰尘,洒在倭马亚清真寺的庭院里,光线都变成了看得见的金色颗粒。那一刻,我几乎想逃离这种窒息感,逃离那些无处不在的、沉默的眼神。但我必须留下。因为我想知道,在一片被世界遗忘的土地上,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在叙利亚,连呼吸本身,都是一种奢侈的勇敢。

一、活着,但不是生活

大马士革,这座号称“人类最古老的不间断居住城市”,表面上看起来,有一种惊人的“正常”。车流在街上涌动,虽然大部分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爷车。商铺开着门,虽然货架上的商品稀稀拉拉。咖啡馆里坐着年轻人,他们在抽水烟,玩手机,仿佛战争只是昨天的一场噩梦。但你只要稍微停留,就能撕开这层“正常”的伪装。艾哈迈德指着路边一个货币兑换点,那里的牌价上,1美元兑换13000叙利亚镑。而在战争前,这个数字是47。贬值了近300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公务员,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换算过来,只有20到30美元。“我的朋友是大学的物理学教授,”艾哈迈د说,“他一个月的薪水,大概是25万叙利亚镑,不到20美元。”我愣住了。20美元,在一个月里,要怎么生活?“所以我们说,我们只是活着,不是生活。”他平静的重复了一遍。“生活”这个词,在这里是一个奢侈品。一个法拉费三明治(Falafel),最基础的街头小吃,需要5000叙利亚镑。一公斤番茄,8000叙利亚镑。一公斤羊肉,如果还能找到的话,价格是天文数字,大概是18万叙利亚镑,几乎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所以,吃肉,变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一种只在节庆日才敢奢望的仪式。人们不再谈论梦想,不再谈论未来。他们谈论今天能不能买到足够的饼,明天发电机的柴油还有没有,孩子的旧衣服还能不能再缝补一下。我看到一个父亲,在路边摊给他的小女儿买了一小杯冰淇淋。女孩小心的舔着,眼睛里闪着光。父亲看着她,脸上是一种混杂了宠溺和心酸的复杂表情。那一小杯冰淇淋,可能花掉了他一天收入的三分之一。但为了女儿那一刻的快乐,他愿意。这就是叙利亚式的父爱,沉重,卑微,却无比坚韧。在货币崩溃的现实面前,每一个最微小的日常需求,都变成了一场艰难的战斗。人们不再使用银行,因为里面的存款已经变成了废纸。交易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现金,或者以物易物。美元在这里是硬通货,是人们安全感的唯一来源。有海外亲戚汇款的家庭,是幸运的。他们能勉强维持一个相对体面的生存状态。而那些没有外部支援的,就只能在贫困线的边缘苦苦挣扎。艾哈迈德告诉我,很多人都打好几份工。白天是政府职员,晚上去开出租车。白天是老师,晚上去餐厅做服务员。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整个家庭的天,可能就塌了。“你知道最绝望的是什么吗?”他问我。“不是穷,不是累。是看不到希望。你拼尽全力,也只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你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糟。”他的话,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我的心里。活着,在这里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目标。一个需要耗尽所有力气,才能勉强达成的目标。

二、一座用伤疤呼吸的城市

离开大马士革,一路向北,前往阿勒颇。沿途的景象,才真正把战争的残酷,血淋淋的撕开给我看。公路两旁,不再是完整的村庄。而是一片又一片的废墟。被炸毁的房屋,只剩下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框架,像一具具沉默的骨骼,无声的控诉着什么。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密密麻麻的,像一张张狰狞的脸。有些建筑,从中间被整个劈开,你能清楚的看到里面的房间,曾经的卧室,客厅,厨房。沙发还摆在那里,墙上甚至还挂着歪斜的画框。只是,家已经没了。主人也早已不知去向。我们的车行驶在这样的“鬼城”之间,车里一片死寂。艾哈迈德指着一栋被炸的只剩下一面墙的建筑说:“看,那曾经是一所学校。”我无法想象,炮弹落下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们正在做什么。是正在朗读课文,还是在黑板上演算数学题?战争碾过的地方,连回忆都变成了奢侈。进入阿勒颇,那种视觉冲击力更是达到了顶峰。这座曾经和 دمشق 齐名,以其古老的城堡和全世界最长的集市而闻名的商业中心,如今像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巨人。城市的东部,几乎被完全夷为平地。放眼望去,是延绵不绝的瓦砾和废墟,灰色的,死寂的,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那尘土里,埋葬了多少故事,多少生命。我们爬上阿勒颇城堡。这座屹立了千年的宏伟建筑,也未能幸免。城墙上布满了伤痕,一些塔楼已经坍塌。站在城堡的最高处,俯瞰整个城市。一边,是相对完好,依然有生活气息的西部。另一边,是如同世界末日般的东部废墟。一条无形的线,将一座城市,分割成了生存与死亡。艾哈迈д告诉我,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这条线就是前线。城堡上的士兵,和下面街道里的武装人员,每天都在进行着拉锯战。他说:“我的表弟,就在那边的巷战里失踪了。我们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在城堡下,是著名的阿勒颇老市场(Al-Madina Souq)。这里曾是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集市之一,绵延13公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而现在,大部分的区域都被烧毁,或者被炸塌。我们走在修复了一小部分的廊道里,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石板路。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少数店铺重新开张了。一个卖橄榄皂的老人,坐在他的小店门口。他的店铺,墙壁还是熏黑的,货架是临时用木板搭的。他看到我们,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摇摇头:“一天也卖不出去几块。但总得开门,不开门,这里就真的死了。”他的话,让我突然明白了阿勒颇的精神。这座城市,正在用它的伤疤呼吸。每一个重新开张的店铺,每一个回到废墟上清理家园的居民,每一次微弱的敲击修复声,都是这座城市的心跳。它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但它拒绝死亡。它在用一种无比悲壮的方式,告诉世界:我还活着。

三、黑暗中的22个小时

在叙利亚,有一种声音,是你永远无法忽略的。那就是发电机的轰鸣声。从早到晚,从城市到乡村,这种单调而持续的噪音,构成了叙利亚生活的背景音。因为,这里几乎没有稳定的电力供应。战争摧毁了大部分的基础设施,包括发电厂和电网。如今,政府提供的市电,每天只有一到两个小时。是的,你没看错。一天24小时,有22到23个小时,是处在黑暗和停电中的。那么,剩下的时间怎么办?答案是:发电机。稍微富裕一点的家庭,会自己买小型的汽油或柴油发电机。更多的社区,则是几户人家凑钱,买一个大一点的发电机,然后分摊燃料费用。于是,叙利亚人的生活,被严格的分割成了“有电时间”和“无电时间”。艾哈迈德的家,每天有两次供电。一次是社区的大发电机供电,从晚上6点到11点。另一次是政府市电,时间不固定,可能是凌晨3点,也可能是中午12点,而且只有一个小时。“所以,我们家所有的活动,都要围绕着这几个小时展开。”他说。“晚上6点电一来,我妻子就要立刻开始做饭,用洗衣机洗衣服,孩子们要赶紧充电,给手机、充电宝、应急灯都充满。我要给我的电动剃须刀充电。”所有的电器,要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完成它们的工作。而到了晚上11点,发电机一停,整个城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那种黑暗,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没有路灯,没有广告牌,没有居民楼的灯光。你站在阳台上,只能看到星星,和远处偶尔划过的车灯。“我们已经习惯了。”艾哈迈德说,“孩子们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们甚至觉得,天黑了就应该是这样。”但“习惯”的背后,是无数的辛酸。燃料,是另一个巨大的问题。柴油和汽油极度短缺,价格飞涨。人们为了给发电机加油,常常要排上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的队。黑市燃料的价格,更是高得离谱。很多家庭每个月收入的一半以上,都花在了购买燃料上。“没有电,就没有水。”艾哈迈德补充道。因为水泵需要电力才能把水从楼下的储水罐抽到楼上的水箱。所以,有电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抽水。如果错过了,那今天可能就要面临无水可用的窘境。没有电,意味着夏天没有空调和风扇。叙利亚的夏天,气温可以轻易超过40度。人们只能在闷热的房间里,彻夜难眠。没有电,意味着冬天没有暖气。只能靠烧柴,或者穿着厚厚的衣服在室内硬抗。没有电,意味着冰箱只是一个柜子。食物无法长时间保存,只能每天购买当天需要的量。我住的酒店,靠着一个巨大的柴油发电机,保证24小时供电。但这在当地人看来,是天堂一样的待遇。有一天晚上,酒店的发电机也出了故障。房间瞬间漆黑一片,空调停了,Wi-Fi断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了叙利亚人每天的日常。那种与现代文明瞬间隔绝的无助感,那种被黑暗包裹的窒息感,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就让我难以忍受。而他们,要在这样的黑暗里,度过22个小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电力不再是理所当然,当光明成为一种奢侈,你才会明白,我们习以为常的文明生活,是多么的脆弱。

四、一杯咖啡的重量

在大马士革的老城,迷宫一样的巷子里,隐藏着许多美丽的庭院咖啡馆。这些咖啡馆,很多都是由几百年历史的老宅改造的。院子里有喷泉,种着橘子树和茉莉花,空气中弥漫着水烟的果香和咖啡的醇香。你走进去,会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外面的战争和贫穷,都与这里无关。年轻的男女们,打扮的时尚得体,聚在一起聊天,欢笑,刷着社交媒体。他们熟练的点燃水烟,吞云吐雾,姿态慵懒而优雅。那一刻,你会觉得,这才是大马士革本该有的样子。浪漫,悠闲,充满了生活气息。但只要你稍微计算一下,这个美好的幻象就会瞬间破碎。在这里,一杯普通的咖啡,价格大约是15000叙利亚镑。一壶水烟,大约是25000叙利亚镑。对于一个拿着25万叙利亚镑月薪的教授来说,一杯咖啡,就花掉了他工资的6%。和朋友出来喝一次咖啡,抽一次水烟,可能一天,甚至两天的工资就没了。我问艾哈迈德,既然这么贵,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年轻人来消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可能,是他们对抗绝望的唯一方式。”“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工作。即使有工作,薪水也微不足道。他们看不到未来,买不起房,结不起婚,也无法离开这个国家。”“所以,他们选择活在当下。用尽全力,去抓住这一点点正常的,体面的感觉。”这杯咖啡,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杯饮料。它是一种声明,一种姿态。它意味着“我还年轻,我还没有被贫穷和战争打垮,我还有权利享受片刻的美好”。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让他们可以暂时忘记现实的残酷。我仔细观察那些年轻人的脸。他们的笑容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伤。他们用力的大笑,用力的交谈,仿佛想用声音来填满内心的空虚。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个叫萨拉的女孩。她24岁,大学学的是英国文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梦想着能去英国留学,但现在,连申请护照的费用都凑不齐。她现在在一个小服装店里当店员,一个月工资不到30美元。“我每个月,会允许自己来这里一次。”她指着周围的环境说,“我会穿上我最好的衣服,化好妆,点一杯最贵的饮料。然后坐在这里一下午,假装我还是那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大学生。”“这很可笑,对吧?像一种自我欺骗。”她自嘲的笑了笑。我摇摇头,说:“不,这很勇敢。”在绝望的深渊里,依然努力的为自己保留一片小小的,可以喘息的精神花园。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英雄主义。离开咖啡馆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年轻的身影,在水烟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是叙利亚的未来,但他们的未来,却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那一杯杯咖啡的重量,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五、被偷走的十年

战争,偷走了叙利亚的什么?是房屋,是财富,是生命。但比这些更残酷的,是它偷走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在叙利亚,你会看到很多孩子。他们的眼睛,又大又亮,像黑曜石一样。但他们的童年,却是在瓦砾和废墟中度过的。他们的玩具,可能是子弹壳,或者是炸弹的碎片。他们没见过游乐园,没看过电影,甚至很多孩子,连稳定的学校教育都没有。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数据显示,叙利亚有超过250万的儿童失学。还有数百万的儿童,虽然在学校,但教育质量堪忧。很多学校被摧毁,老师严重短缺。一个班级里,常常挤着七八十个学生。“我们的孩子,失去了最宝贵的十年。”一个小学校长对我说。“他们本该学习知识,培养兴趣,塑造品格。但现在,他们每天要面对的,是贫穷,饥饿,和心理创伤。”战争的阴影,像一个幽灵,笼罩在每一个孩子的心头。很多孩子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他们会做噩梦,会莫名的哭泣,会害怕巨大的声响。他们过早的见识了死亡和别离,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而对于年轻人来说,这被偷走的十年,意味着梦想的破碎和未来的迷茫。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他的青春期,正好是整个战争时期。他可能没有完整的高中教育,没有上过大学。当战争结束,他发现自己已经成年,却没有任何技能,也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感觉自己被卡住了。”一个叫奥马尔的年轻人告诉我。他今年26岁,战争爆发时,他15岁。“我所有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只剩下我,困在这里。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离开”,是几乎所有叙利亚年轻人的梦想。他们通过互联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渴望正常的生活,渴望有机会去学习,去工作,去实现自己的价值。但离开,又谈何容易。办理护照和签证,需要一笔巨款。即使成功离开,偷渡的路也充满了危险。更重要的是,他们舍不得自己的家人。“我走了,我的父母怎么办?”奥马尔说,“他们老了,需要人照顾。”这种两难的境地,撕扯着每一个年轻人。留下,是无尽的绝望。离开,是沉重的负罪感。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被偷走的十年,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个国家失去了工程师,失去了医生,失去了艺术家,失去了所有本可以建设这个国家的人才。而这个空洞,需要多久才能填补?没有人知道答案。我看着那些在街上奔跑的孩子,看着那些在咖啡馆里发呆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本该洋溢着最灿烂的笑容。但现在,却被一种沉重的,化不开的迷惘所取代。这是战争最深,也最难以愈合的伤口。

六、废墟上的婚礼

在霍姆斯,这座被媒体称为“革命之都”,也是被摧毁最严重的城市之一。我见证了一场婚礼。就在一片废墟旁边。新郎叫哈桑,新娘叫诺拉。他们是邻居,青梅竹马。战争让他们分开了好几年,哈桑的家被炸毁了,他们一家人流离失所。去年,他们才重新回到霍姆斯。婚礼的场地,是哈桑家被炸毁的院子。家人们一起动手,把瓦砾清理出来,用一些简单的塑料布和彩带,布置出了一个简陋的礼堂。没有豪华的婚车,新郎骑着一辆装饰着鲜花的摩托车,去迎接他的新娘。没有丰盛的宴席,只有一些简单的糕点和饮料。没有专业的乐队,只有一个老旧的录音机,播放着欢快的阿拉伯音乐。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最真诚的笑容。宾客们围成一圈,拍着手,跳着传统的达布卡舞(Dabke)。新郎和新娘,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在人群中旋转,舞蹈。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那一刻,我被深深的打动了。在这样一片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废墟上,一场关于爱与新生的庆典,正在热烈的进行着。这种对比,带来了一种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艾哈迈德告诉我,在叙利亚,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生活也必须继续。人们依然要恋爱,要结婚,要生子。因为这是对抗虚无的唯一方式。“如果我们就此停止生活,那就等于承认我们输了。”他说。“我们不能输。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这片土地。”婚礼,葬礼,生日,毕业典礼。这些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仪式,在这里被赋予了更深层的意义。它们不仅仅是仪式,更是一种宣告。宣告生命力的顽强,宣告人类情感的永恒。宣告无论现实多么残酷,我们依然选择相信爱,相信希望,相信明天。我看着哈桑和诺拉,看着他们周围欢庆的亲友。我突然觉得,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穿着华丽婚纱,在豪华酒店里举行婚礼的新人,都要富有。因为他们拥有的,是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勇气,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能力。这种精神上的财富,是任何炮弹都无法摧毁的。夜幕降临,简单的庆祝活动结束了。人们互相道别,消失在黑暗的街道里。那台老旧的录音机被关掉,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几条彩带,在晚风中轻轻飘扬。像是在这片废墟上,做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关于未来的梦。

七、历史的沉默与回响

在叙利亚,你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历史的重量。它不在博物馆里,而在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上。在大马士革的倭马亚清真寺,我看到穆斯林和基督徒共同在这里祈祷。因为清真寺里,供奉着基督教中施洗约翰的头颅。这种延续了上千年的宗教共存景象,让你不得不感叹这片土地的包容与厚重。信徒们跪在精美的地毯上,虔诚的祷告。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神圣而安详。清真寺的庭院里,孩子们在追逐嬉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只要走进这道门,外面世界的纷扰就都被隔绝了。在这里,时间是缓慢的,是静止的。在马卢拉(Maaloula),一个坐落在山崖上的古老基督教小镇。我听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声音。这里的居民,至今仍然在使用阿拉姆语(Aramaic)——那是耶稣在世时所讲的语言。我走进一座修道院,一个年长的修女,用阿拉姆语为我诵读了一段《圣经》。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古老的,充满韵律感的声音,仿佛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直接敲击在我的灵魂上。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震撼。这个小镇,在战争中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很多教堂和修道院被焚毁,圣像被掠夺。但居民们回来了。他们在修复自己的家园,也在修复自己的信仰。那个为我诵经的修女说:“他们可以摧毁石头,但他们无法摧毁我们的语言,和我们心中的上帝。”历史,在这里不是冰冷的知识,而是一种活着的传承。它流淌在人们的血液里,体现在他们的语言,信仰和生活方式中。这种深厚的文化根基,也成为了叙利亚人精神韧性的来源。当现实的一切都被摧毁,他们会回头,从几千年的历史中去寻找慰藉和力量。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也曾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和灾难。罗马人,波斯人,蒙古人,十字军,奥斯曼人……无数的征服者曾踏过这片土地。但叙利亚文明,一次又一次的浴火重生。“我们是一个古老的民族。”艾哈迈德自豪的说,“我们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这次,我们也一定能挺过去。”他的话里,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淡然。这是一种根植于历史的自信。然而,当我站在帕尔米拉(Palmyra)的废墟前,这种自信又显得那么的脆弱。这座曾经辉煌的“沙漠新娘”,在被极端组织占领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凯旋门,贝尔神庙……这些人类文明的瑰宝,被炸成了碎片。我看着那些倒塌的石柱,和被斩首的神像。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历史在这里,既给予了他们力量,也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它在沉默中,发出沉重的回响。提醒着人们,文明是多么的璀璨,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结尾:那双不肯哭泣的眼睛

离开叙利亚的那天,大马士革下起了小雨。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尘埃,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一些。艾哈迈德送我到机场。路上,我们都很少说话。这半个月的所见所闻,像电影一样在我脑中回放。那些废墟,那些黑暗,那些贫穷,和那些在废墟与黑暗中,依然努力发光的人们。临别时,我给了艾哈迈德一些美元,作为他酬劳之外的感谢。他起初坚决不收。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才收下,然后紧紧的拥抱了我一下。他说:“谢谢你,不只是为了钱。谢谢你愿意来看我们,来听我们的故事。请告诉外面的人,我们还在这里,我们没有放弃。”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润。他看着我,笑了笑,说:“别为我们难过。叙利亚人,是不轻易哭的。”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里面有疲惫,有忧伤,有无奈,但没有泪水,也没有怨恨。有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一种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飞机起飞,我从舷窗望下去。大马士革的轮廓,在阴雨中渐渐模糊。我想起艾哈迈德的话,叙利亚人是不轻易哭的。是的,他们把眼泪,藏在了心里。然后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去面对这个破碎的世界。他们会抱怨,会绝望,但他们从不放弃对“生活”最微小的追求。一杯咖啡的仪式感,一场废墟上的婚礼,一句古老语言的传承。这些,都是他们不肯哭泣的证明。叙利亚,不是新闻头条里那个遥远而抽象的战争符号。它是一千多万个具体的,鲜活的,正在挣扎,也正在希望着的生命。它不是地狱,它只是一个被世界按下了暂停键的国度。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正在用尽全部的力量,试图亲手按下那个播放键。我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怎样。但我永远会记得,那片沉重的空气,和那双不肯哭泣的眼睛。

叙利亚旅行Tips(写给极少数的勇敢者)

前往叙利亚旅行,在当前形势下,是一项极具挑战性且风险极高的决定。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旅游,更像是一次严肃的,对历史和人性的探访。如果你经过深思熟虑后依然决定前往,以下是一些基于现实情况的建议:

签证与入境:

目前,中国公民获取叙利亚旅游签证极为困难。最可行的方式是通过在叙利亚当地有资质、信誉良好的旅行社,为你出具官方邀请函,并办理“安全许可”(Security Clearance)。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周甚至数月,且存在不确定性。不要尝试从非官方口岸入境。目前最稳妥的入境方式是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陆路口岸进入大马士革。你需要提前联系好叙利亚的向导或旅行社,他们会安排车辆在边境接你。安全是第一原则:必须雇佣当地向导和司机。 绝对不要尝试独自自由行。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不仅是你的翻译和讲解,更是你的安全保障。他们了解哪些区域是安全的,哪些路段是危险的,以及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和检查站。叙利亚境内依然存在零星的冲突和不安全区域,特别是伊德利卜省周边、东北部部分地区以及南部边境。你的行程必须严格听从向导的安排。各个城市之间设有无数的政府军检查站。请务必带好护照和签证文件的复印件,以备检查。让你的向导去沟通,不要主动与军人攀谈或拍照。货币与花费:只带美元现金。 叙利亚的银行系统基本瘫痪,信用卡和银联卡完全无法使用。请准备足够的美金现金(建议是新版、无折痕的),在当地兑换成叙利亚镑使用。在大马士革等大城市的官方兑换点或向导推荐的地方兑换,汇率会比黑市更稳定。不要一次性兑换太多,因为叙利亚镑贬值很快。日常花费相对低廉,但你的主要开销会是向导、司机和住宿。一个可靠的向导和包车服务,一天可能需要150-250美元不等,但这笔钱是绝对不能省的。生活条件与准备:做好应对频繁停电的准备。 携带大容量的充电宝、手电筒或头灯。酒店通常有发电机,但在外出时,电力是奢侈品。网络极不稳定。 即使是酒店的Wi-Fi也可能时断时续。可以考虑购买当地的SIM卡(如Syriatel或MTN),但不要对网速抱有太高期望。饮食卫生。 尽量在看起来干净的餐厅就餐。只喝瓶装水,不要饮用自来水。可以随身携带一些肠胃药以防万一。物资准备。 叙利亚物资匮乏,很多日常用品质量不佳或价格昂贵。建议自带一些常用药品、消毒湿巾、能量棒、以及足够换洗的衣物。文化与尊重:衣着保守。 尤其是在参观清真寺等宗教场所时,女性需要遮盖头发,男女都应穿着遮盖手臂和腿部的衣物。拍照谨慎。 绝对不要拍摄任何军事设施、军人、警察或政府大楼。在拍摄当地人之前,一定要征得对方的同意。很多人,特别是妇女,不希望被拍照。保持同理心和尊重。 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背负着战争带来的创伤。请以一个倾听者而非审判者的姿态与他们交流。避免主动谈论过于敏感的政治和战争细节,除非对方愿意分享。可以准备一些小礼物,比如清凉油、糖果、文具等,送给当地的孩子或帮助你的人,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

最后,请记住,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猎奇的景观。每一片废墟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每一个挣扎的面孔背后,都是一个渴望尊严的灵魂。请带着最深的敬意和谦卑,去观察,去感受,去理解这个饱经苦难却依然坚韧不屈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