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大学的命运,既承载着历史的进程,也映照着国家的战略选择。
2018年,南京大学仙林校区杜厦图书馆内,一份泛黄的档案引发年轻学子的惊叹——1952年华东高校院系调整方案原件上清晰记载:“金陵大学撤销,并入南京大学”。
这份文件揭开了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也解答了许多人心头长久的疑惑:金陵大学与南京大学,究竟是何关系?
要理解这两所大学的历史纠葛,我们需要将镜头拉长,回溯到中国现代高等教育萌芽的晚清时代。
1888年,美国美以美会在南京创办汇文书院,这是金陵大学最早的雏形。此时的中国,正处在洋务运动与西方冲击的双重变奏中。教会大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燕京大学、圣约翰大学、齐鲁大学、东吴大学……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特殊的文化地图。
金陵大学鼓楼校区,那片如今被称作“南京大学鼓楼校区”的土地上,矗立着一栋栋中西合璧的建筑。北大楼爬满常春藤的墙壁,默默诉说着历史的层叠。
在这里,中国第一个农学本科专业诞生,中国第一个电影摄影专业开办,中国第一个药学专业设立……这些“第一”背后,是教会大学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特殊贡献。
至1949年,中国共有教会大学21所,在校学生1.2万人。这个数字看似不大,却培养了中国最早一批接受现代科学训练的知识分子。李景均、吴贻芳、戚寿南……这些从金陵大学走出的大家,成为中国各学科领域的奠基人。
然而,历史在1952年拐了一个急弯。
新中国的领导人面对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也是一个需要在东西方阵营间做出选择的时代。教会大学,这些诞生于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教育机构,其西方背景与新时代的政治逻辑产生了深刻矛盾。
1952年,伴随着“院系调整”这一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空前绝后的大重组,所有教会大学被统一撤销。这不是金陵大学一家的命运——燕京大学并入北京大学,圣约翰大学解散分流,齐鲁大学各系科被拆分到山东多所高校……
数据显示,在这次调整中,金陵大学的文理学院并入南京大学,农学院参与组建南京农学院,理学院部分系科并入其他高校。原鼓楼校园,则正式成为南京大学的主校区。
理解这一决策,需要置于更宏大的地缘政治坐标系中。当时,朝鲜战争硝烟未散,西方世界对新中国实行全面封锁。教会大学作为西方文化影响的桥头堡,其存在已与时代精神相悖。
与此同时,苏联模式成为新中国建设的蓝本——专业化院系、工科优先、与国家产业需求直接对接,这套逻辑与教会大学通才教育的理念截然不同。
而南京大学的另一个源头——中央大学,则代表着完全不同的谱系。
1902年成立的三江师范学堂,历经两江师范学堂、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立东南大学、国立第四中山大学等阶段,最终于1928年定名为国立中央大学。这条脉络,是典型的中国本土高等教育发展路径。
中央大学的命运与民国政府的国家战略深度绑定。至1947年,中央大学已拥有7个学院、37个系、26个研究所,在校学生超过4000人,成为当时中国规模最大、学科最齐全的大学。抗战时期,全校西迁重庆,在防空洞中坚持教学,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
中央大学与金陵大学的对比,实际上是两种现代化路径的缩影——一条是本土生长、与国家建设同频共振的道路;一条是外来移植、在文化碰撞中寻求融合的道路。
1949年,随着政权更迭,国立中央大学更名为国立南京大学,后又去掉“国立”二字,直接称为南京大学。这一更名意味深长——不仅意味着归属的变化,更象征着大学与国家关系的新定义。
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南京大学作为重点组建的综合性大学,接收了金陵大学文理学院等系科,同时自身多个工科院系被分离出去,参与组建了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南京农学院(现南京农业大学)等一批专业院校。
这次调整的规模空前绝后。据统计,全国四分之三的高校参与了此次调整,私立大学和教会大学全部被取消。调整后,中国高校数量从211所减少到182所,但工科学生比例从1947年的17.8%大幅提升至35.4%。
这一数据变化背后,是一个农业国迈向工业化国家的急切脚步。
那么,如何看待南京大学这两个源头的关系?
从法理传承上看,南京大学直接继承了中央大学的校名、校址和主要架构,中央大学作为“第一源头”的地位毋庸置疑。但从文化基因角度观察,金陵大学的融入为南京大学注入了独特的元素。
这种“双源头”现象并非南京大学独有。武汉大学融合了自强学堂的底子和中西合璧的华中大学;浙江大学吸纳了求是书院与之江大学的血脉;四川大学则交汇了国立成都大学与华西协合大学的传统。
这些“双源头”大学共同构成了一幅中国高等教育转型的图谱——从传统书院到现代大学,从本土探索到外来借鉴,最终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完成融合。
值得玩味的是,改革开放后,这些曾被“拆分”的大学大多开始了“重建”过程——南京大学重新发展了工科、医科等应用学科;各专业院校也纷纷拓展学科边界,向综合性大学回归。这一合一分之间,暗含着中国大学对自身定位的不断探索。
从更广阔的历史视角看,金陵大学的“消失”与中央大学的“转型”,实际上共同回答了一个根本性问题——后发国家如何建立与现代性相适应的教育体系?
日本的东京大学、韩国的首尔大学,都曾经历过类似的“西学”与“国粹”的碰撞期,最终形成了兼具国际视野与本土关怀的教育模式。中国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一过程被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且伴随着剧烈的社会变革。
站在金陵大学原北大楼前,爬山虎依旧年年新绿。那些曾在这里执教的传教士教授们或许不会想到,他们播下的种子,最终会以这种方式在中国教育的土壤中延续。
南京大学的双源汇流,实际上是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一个微观镜像——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的碰撞中,最终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当下中国大学正在进行的“双一流”建设,从某种意义上是对历史的回应——既要扎根中国大地,又要具备全球视野;既要服务国家战略,又要坚守学术自由。
金陵大学的故事提醒我们,教育的本质是文明传承与创新的艺术。在全球化与本土化张力日益加剧的今天,如何吸纳多元文化精华而不失主体性,成为中国大学必须面对的永恒命题。
历史从不简单重复,但总是押着相似的韵脚。理解金陵大学与南京大学的渊源,不仅是厘清一校之史,更是解读中国百年教育变革的密码。在双源汇流处,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所大学的成长史,更是一个民族寻求教育自主、文化自信的曲折征程。
那座鼓楼校园里的老建筑,如今依然静静地站在时光里,看着一代代学子匆匆走过。它们见证了中国教育从单一到多元、从依附到自主的蜕变,也提醒着我们——传统与现代,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在历史的辩证法中,不断走向更高层次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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